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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風玉露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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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風玉露(二)

虞愔撐起身,竹榻太硬,這一覺睡時不覺,醒來腰酸背痛,乏意並不會比通宵值宿減輕多少。

他在牙房內置這樣一張硬竹榻,是時常覽閱公文、擬寫對策,夜深不得歸嗎?

那麽昨夜,他又安置在哪裏?

虞愔擁被一陣怔忡,初晨漠漠寒意便侵襲她脫離被衾的上身和肩頭。她貪戀溫暖,雙手將棉被往上擁了擁,人賴在硬榻上,不願下來。是時聞一聲門響,側頭便見南衡走進來,手上還端著一碗清粥。

看見她擁被至頸的樣子,他唇邊逸出一絲淺笑。

“冷?”他笑問,隨手將粥擱在案上,抽一支火折子,點燃爐底的炭火。

隔火上的香膏開始被緩緩熏烤,獸首吐煙,清雅煙氣和曉嵐混合一處,淡香裏多了霜露清透的味道。

南衡做完這一切,對她說:“炭薪未俸,焚香以采暖,爐溫微末,香膏又不易得,這樣煞費周章,虞女官可以起身了嗎?”

怎麽聽來有點像在哄她。

虞愔撇開被衾,踏上勾履,落足下地。身上簇新的官服依然一絲不茍,她昨夜睡得沈,睡相又靜,只頭上的螺髻被略壓歪了些。

南衡看著她收束得十分貼合的腰身,覺得那身綠衣並不十分襯她。以她的才華,很快就要穿上和自己一樣的緋袍了罷。

纖腰服緋,生生要將尊貴的官袍穿出一抹艷色。

“晨起胃寒,吃碗清粥暖暖身子。”南衡對她說。

虞愔坐到案邊,捧起盛粥的白瓷小碗。碗裏一枚小勺,輕輕攪動,稻米和蓮子的清香就飄出來,熨帖的溫熱融融化在掌心。

她始覺饑腸轆轆。

“此粥何處而來?”天光尚早,;僚屬未至,膳房更不會開。她隨口問著,舀了一勺白粥送入口中。

”本官煮的,味道如何?”南衡笑問。

苦……

虞愔咽下第一口,在心裏苦笑,她摻在粥米裏的蓮子是未去心的。

蓮子心中苦,她每日煎服的湯藥,便有蓮心一味。並黃連、蛇膽、枇杷等,能清寒於。

這苦澀的味道她習以為常,但稻米軟糯清甜的口感下,竟不願再吃這樣的苦。

虞愔蹙眉將粥碗擱回案上:“大人煮的粥也太苦了,蓮心不去,再好的粥米,也是焚琴煮鶴,煎水作冰。”

“所以,虞女官覺得,這粥裏用的是好米?”

“自然不差。”虞愔覆避開蓮子,獨舀了半勺清粥來喝,入口卻淡而無味,甚至有些糟糠之敗。她心中奇怪,初嘗那粥,分明是軟糯香甜的味道。

南衡道:“沒了蓮心之苦作襯托,粥米原形畢露,大減其味。所以,蓮心是一味好物,治脾虛胃寒,又能叫人憶苦思甜、唇齒生津,於虞女官大有裨益。”

虞愔疑道:“金秋才過,稻株新熟,這官米裏,怎會有陳米?”

南衡道:“今歲這米,從永康郡東湖縣收來,民諺有雲:蘇湖熟,天下足。可這東湖一縣的百姓卻繳不起糧,拿去歲的陳糠爛谷濫竽充數。”

虞愔一陣心涼,手中的清粥還有餘溫,她望著瑩白細瓷內幹癟輕浮的粟米,眼前如見顆粒無收的稻田,和沈苛嚴賦下埋首耕作的黎民。

“怎會如此……”虞愔一陣怔愕。

這天下的半個糧倉去哪了?國家已經失去了軍隊,若連糧倉也被碩鼠巨蠹蝕空,大齊拿什麽抵禦北邊自號為“魏”的鮮卑族?

南衡振袖在桌案前坐下,從抽屜裏取出一些頗為隱秘的奏疏,朱封上攔腰系了一條黑繒。

他撫著這些題本,對虞愔說:“這是禦史臺走訪東湖時所撰實錄,已在中書積壓了兩年,若非本官仰仗職權之便,這些東西,就要長久塵封下去,黴爛、腐朽。”

他的聲音波瀾不興,有一種俯察蒼生的孤漠。

他不是觀音,觀不得自在。

虞愔望著他,他坐在一張質樸的楓木案前,卻也如臨百尺危樓安坐聽風雨。

薄光從他身後幾凈的軒窗投射而下,將他整個人籠在晨霧裏。秋光凈,淡煙凝。他逆著光,一身朱衣,睫翳低垂。

這情景,似曾相識。令虞愔有一瞬間恍神。原來,這大半年,寒來暑往,夕惕若厲,他卻一直在做他父親未做完的事。

田畝改制,關乎糧產、農興,甚至軍資、財政。然內憂外患,進退無門。

他無論怎麽做,也無法忤逆上位者的意志,似深秋的病蟬,等不起來年的春潮。

虞愔覆捧起案上早已冷掉的米粥,望著碗中即便被泡漲依然並不豐滿的米粒。想南衡不能親赴東湖,這些陳米,不知冒了多大危險偷偷帶入宮闈。

為了食民之簞、察民之苦,這樣清苦的糟米蓮子粥,他又不知在寂寥的長夜,獨自喝了多少碗。

她想到此處,便就著碗沿,要將碗中清粥吃個幹凈。

是了,良藥苦口,但想要解邊地黎民之倒懸,救大齊國體之累卵,這點苦澀,又太微不足道了。

一只手以大力扣住碗底,是南衡。他從桌案的對側傾身過來,緋袖逶迤。

“粥冷了。”他說。袖底修長的手間有不容置喙的力道。

他撤下她手中的粥碗,半是嘆息地對她說:“虞女官,下回能不能聽從本官的安排,不要再自作主張了。”

他依著白瓷小碗的另一端,將餘下小半碗冷粥食盡。又冷又苦又黏膩的滋味,在他的記憶裏,總是與漫天大雪下,胞妹和母親鹹澀的啼痕相映襯。

“罷了,”他放下碗,對虞愔說:“快到上值的時辰了,你出去罷。”

虞愔有些猶疑,最後還是朝他揖過禮,關門退出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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